《夜雨寄北》:夜涼如水的詩意

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是李商隱為了生計客居巴蜀,於秋夜思念遠在長安的妻子或友人時所作。此詩歷來受到的評價甚高,我只從自己的角度來談談對這首小詩的一些感受。

「君問歸期未有期」,飄零異鄉,分隔兩地,雖難免相思之苦,但如相見有期,則總有一個盼頭。而「未有期」之說,則讓人產生強烈的身不由己之感,仿佛回歸之日永遠無法到來。而「何當共剪西窗燭」之「何當」雖有強烈的期盼之意,同樣予人以強烈的不確定感。「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李商隱本有大志,然寄人籬下為一小吏,既可以說是為了理想歷經了辛苦,也可以說是為了生計漂泊四方,身若浮萍,不能自主,怎不讓人萬分惆悵!這種不確定感以及因之而來的鄉愁是如寄的漂泊人生之本體性感受。

然而惆悵孤寂於生活而言雖是一種不幸,於生命和詩歌而言,則未必不是一種報償。這就是此詩的一個重大成就:對巴山夜雨之美的發現。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氣候的變化,這幾年秋冬季節錦城的綿綿細雨是越來越少了,但至少對整個青少年時期都在巴蜀之間的小城度過的自己來說,巴山夜雨是我生命中刻骨銘心的記憶。成年之後到四川讀書工作的人,尤其是習慣了秋高氣爽天氣的北方人,往往很難忍受巴蜀陰沉昏暗,長時間不見陽光的天氣。但如果你能沉下心來,於深夜萬籟俱寂之時,凝神諦聽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似乎每一聲都滴在你的心上,讓你的心分外惆悵,而這惆悵又讓你更深地領悟到自身的存在,並感受到一種沉靜憂傷的詩意。這種感受又讓我想起裡爾克的一句詩:「我願是房屋裡唯一的人,懂得什麼是夜涼如水。」

正如杜甫所言,四川盆地的氣候特點是「南來風景異,季冬樹木蒼。」除非你走進周圍的高山,否則溫暖的巴蜀大地於秋冬季節依然樹木蒼翠,卻很難有「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濃濃秋意,然而巴山夜雨的獨特詩意彌補了這一缺陷。而李商隱正是巴山夜雨詩意的發現和命名者。自從有了這句詩,如果你又能經由這首詩去領略巴山夜雨的詩意,巴蜀大地的綿綿細雨也就不再讓人愁苦,至少不會如霧霾一般讓我感到煩惱。

這首詩還有一大特點是時空的錯綜。「君問歸期」是過去的時間向度,「巴山夜雨漲秋池」是詩人正在惆悵思念以及寫作此詩的確定的現在,「何當共剪西窗燭」是不確定的渺茫未來。「卻話巴山夜雨時」這種擬想中的回溯則是搭建了不確定的未來和有著真切感受的確定當下之關聯,這種關聯使得無從把握的人生和渺茫的期盼似乎有了一點著落。畢竟,人是無法忍受完全的沒有希望和不確定的。借由期盼和未來的相會,此時的天涯孤苦和寂寞似乎都得到了療愈和慰藉,漫漫長夜和無盡的等待似乎也就可以忍受了。至於這種三個時間向度的豐富性及由未來向現在和過去的回溯與馬爾克斯《百年孤獨》著名開頭的的相似以及不同,再去說就顯得多余了。

這首詩詩意之濃烈,情感之真切,時空的錯綜以及由此帶來的審美感受之豐富強烈,確實讓人回味無窮。(網絡轉載)

早發白帝城

李白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安史之亂初期,唐玄宗奔蜀,太子李亨留討安祿山。李亨隨後在靈武繼位,史稱唐肅宗。

唐玄宗曾命兒子永王李璘督兵平叛,永王李璘鎮守江陵,召兵萬人,自樹一幟,任意補設郎官、禦史等官職。

至德元年(756年),唐肅宗以其陰謀叛亂、割據江東為名重兵圍剿,李璘兵敗南逃嶺外。至德二年(757年),李璘為江西采訪使皇甫侁所擒,中矢而薨。

乾元元年(758年),李白因永王謀反案受牽連,幸得郭子義等營救免脫死罪,改判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一帶)。

乾元二年(759年)三月,李白流放途經白帝城(今重慶奉節縣),遇肅宗大赦天下,驚喜交加,隨即乘船東下,經過長江三峽,直奔江陵(今湖北荊州市,距白帝城約一千二百裏)。

此詩為李白遇赦返抵江陵所作,詩題一作「白帝下江陵」。

「朝辭白帝彩雲間」。李白在早晨乘船東下,遇赦恢復自由的他身輕喜悅。偶然回望,水霧彌漫中的巍峨崇山片影,漸漸被撥開的朝霞彩雲,白帝喻比神交之友別,宛如仙景。

流放夜郎之路行走十五個月未至,返程卻是水流急湍,舟行若飛,千裏路途之遙也僅需一日時間之短。「千裏江陵一日還」,節奏明快,歸心似箭。

峭壁夾江,詩人行舟迅捷穿行,兩岸猿啼不住,心情暢快未有絲毫驚擾。霎時之間,萬山排排列隊歡送,快退而過,輕舟如箭小遠。

李白58歲高齡被流放夜郎,拋妻別子,長途勞頓,忽遇赦得歸。興奮愉快之情未見直抒,其誇張筆勢將舉重若輕之心蘊含於壯麗多姿山水,順水行舟更不著猿啼淒厲、重障險絕之三峽曲折痕跡,一已感受融於天地,流麗飄逸。

今人面對坎坷世情又會展現怎樣的生命情調?是歷經艱辛如水與波的心性無痕,還是將「輕舟已過萬重山」笑得超級大聲?(文/王宜楷)

應須美酒送生涯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

唐·杜甫

其一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

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

其二

稠花亂蕊畏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

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

其三

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

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

其四

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

誰能載酒開金盞,喚取佳人舞繡筵。

其五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其六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其七

不是愛花即肯死,只恐花盡老相催。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某晚,我與兒子共背《江畔獨步尋花》:「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黃四娘家的宅院蹊徑繁花似錦,萬千交錯,垂涎欲滴,濃情蜜境般引人入勝。訪客在花前靜賞,戲蝶時時舞、嬌鶯恰恰啼,美艷的韻律隨即又喚醒了我們生命本真的欲動。

然而這種香艷不俗的愉悅審美就此戛然而止,讓人感覺非常唐突。為何江畔獨步尋花亦未見江畔獨步?我細究原因才發現該詩僅是《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中一首,我們的小學讀本對《江畔獨步尋花》組詩進行了縮題節選。

不研讀組詩,我們就很難準確理解詩人的深微情愫。從繁入簡易,從點及面難。管中窺豹不利於系統化認知構建,我們做任何事都得下苦功夫。倘若此事起初沒有全面系統化認知,我們下苦功夫各個擊破獲得的思想認知拼圖,有朝一日亦有可能被靈感點亮並組裝激活。此事放諸四海皆準。

早春時節,杜甫在浣花溪散步。江畔繁花盛開,杜甫被撩撥得春心蕩漾。然而此等美艷花語卻無人共賞,無人傾訴的煩悶憋得他抓狂。杜甫忽然想起了平日的酒伴。「我何不邀他一道賞花」,杜甫立即走覓南鄰,奈何酒伴住家只有一張空床,原來這位朋友十天前就已外出遊玩了。

杜甫只好獨自漫步江畔賞花。極目遠望,繁花亂蕊推積在江濱曲角處。垂暮之年的杜甫走起路來步履歪歪斜斜。初春萬物生機蓬勃,杜甫衰老的生命已無法與之匹配,內心反而有一絲害怕春天的到來。且罷。天下誰人不會垂垂老矣呢?眼下我還能喝酒寫詩,大家就不要太在意我這個白發老頭子。

杜甫邊走邊看,江岸幽靜的竹林深處若隱若現兩三戶農家,小院邊紅花、白花相襯,艷麗撩人。如何不辜負這美好春光呢?唯有花間飲酒作樂打發時光。

此時東邊少城可能早已人聲鼎沸,處處人間煙火了。市井味濃厚的歌樓酒館還更加可愛呢。哪位有錢人在此處用黃金盞喝酒,再喚幾個身姿妙曼的可人兒於盛席華筵前跳舞。這樣的生活豈不妙哉!

當然前述狎遊皆為想象。窮困的杜甫只能繼續獨步江邊。他來到黃師塔前江水東岸,慵懶沐浴和煦春風,一簇桃花自由綻放,不管深紅色還是淺紅色,它們都非常美麗可愛。

沒想到黃四娘家的花開得才好呢。繁茂的花兒把小路都遮蔽了,層層疊疊色彩各異的花骨朵都墜彎了枝條,雙雙飛舞的蝴蝶在花間嬉戲流連,自由自在的嬌軟黃鶯也在恰恰啼叫。

愛花不一定非得為花而死,只是害怕百花雕零,自己的生命也隨春光流逝更加衰老了。繁花容易隨風飄落,含苞待放的花兒,你們就慢慢綻放吧。

《江畔獨步尋花·其六》給人的感受是鶯歌蝶舞的香艷與勃勃生機。筆者讀完七絕句才發現杜甫對於逼近死亡的生命敏感與嘆息。初春之花宛如青春,蓬勃、短暫,動人。只道天地自然周而復始,人的生命卻是由盛極而衰,不可重來。

美艷繁花喚起了詩人的青春暢想,「應須美酒送生涯」是及春飲酒作樂,「喚取佳人舞繡筵」是聲色情欲。無奈生命衰老,死亡迫近,即便詩人還在「詩酒尚堪」自我安慰打氣。

此詩對於個體生命誠實無比。姹紫嫣紅春景雖然美好,我們的青春卻極易消流。醇酒美女並非一定是頹廢俗氣,活在當下,盡情享樂。(文/王宜楷)